其中有因“持正不阿,直言敢谏”而被削职为民者;有“一生九年流放,四次被诬,三次坐牢,两次丢官,一次陪斩,履仁趋义而九死不悔”者;有主张“端正本,除粉饰,任贤能,开言路,恤民情,整吏治……”者;有“脱于山川”、“法自我立”的天才横逸之士……“气愤如山死不平”、“报国文章皆热泪”——我惊讶全州历史上竟有这么多鸿儒硕彦,留下了如此丰富的文化遗产。同时更惊讶现代全州人,对全州的文化传统及先辈乡贤的尊崇。
恋乡情节,人皆有之,“月是故乡明”!但从钦挥身上体现出来的“全州性格”,令我感佩不已。整理出版先贤的遗著,就是对传统的文化道德最好的习得和承传。近百年来的多灾多难,尤其是“文化大革命”的浩劫,几乎砍断了中国传统文化道德的根脉。现在我们开始尝到苦头了,体验到了文化道德的尴尬——特别是道德,仿佛患上了世纪病。人们不能不意识到,必须再把中华民族文化道德的根脉接上!
道德不能没有文化的培养和提升。世界上历来关于文化的定义很多,目前让东西方学者都能接受的是美国学者克罗伯为文化下的定义。他认为文化构成了各群体的成就标志。也正是这个克罗伯还说过:“文化的基本核心包括传统观念,其中观念特别重要。”正是钦挥身上那种强烈的“全州文化观念”,深深打动了我。他的观念来自对全州文化传统的自豪,曾经创造了全州的历史和文化的群体,无疑是全州人成就的标志。
从钦挥等人所做的这件事上,可以看出全州先贤的遗韵。在全州,继承先贤的精神和文化是有传统的。清代的俞廷举,视“拾人遗文残稿而代存之者,其公德当与哺弃儿、埋枯骨同”。一部人类文化史足可以证实这种文化上的承传对一个地区、乃至一个民族是多么重要。人类曾经创造过灿烂异常的文化,皆因为不珍惜,不懂得承传,辉煌于一时,又绝迹于一瞬。如渊源古老的巴比伦文化,随着巴比伦国家的消失而夭折;盛极一时的玛雅文化,其天文、数学上的成就无与伦比,也早已消亡;还有已经伊斯兰化的埃及文化、雅利人创造的印度婆罗门文化,都已面目全非,今非昔比了。
所幸,全州人一代代地保存住了自己的文化精髓,这是他们的文化传统,也跟全州人的性格有关。或许正是全州人的文化传统培养了全州人的性格。他们的性格可以概括为八个字:刚正拙硬,重信重诺。
去年秋,我和钦挥乘车在从宜州赶往桂林途中,发现刚修好的高速公路因农民设路障而阻断。在当今中国,这种现象并不少见,许多人早已见怪不怪,各种车辆都驶离公路向远处绕去。钦挥作为记者的敏感和责任心使他在车上坐不住了,很想去问个究竟。他不敢说这么大的国家里会没有刁民,但是,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截断高速公路,必有一定缘由。可他分身无术,我们又要赶时间,他只好给当地记者站打电话,指派一名记者立即来现场调查,到晚上他还要再跟记者通电话,商量怎么办。
他离开报社不过两三天,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,就是上街买一份他任总编的《南国早报》,从头到尾浏览一遍,然后才能再去干其他的事情,这是广西区内发行量最大、公信力最强的报纸。他是学新闻的,编报是他的专业,直面现实,披肩直锐,求真求深;余暇则喜欢沉浸于历史文化之中,衡人论文,倍多谨慎,磨砺自己的文化品格和精神品格。
他是现实的,又是历史的。唯其热爱现实,就更需要历史。历史是过去的现实,现实是明天的历史。无论是对待现实还是对待历史,他的执着、强韧和一丝不苟是一贯的。这就是全州人。
我没有去过全州,但通过钦挥似乎认识了全州。全州可以为它的过去自豪,也可以为它的现在自豪——真是“人杰地灵”啊!
( 作者:蒋子龙(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、天津作家协会主席)
公元二00一年七月 于天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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